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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

正文


回望沈从文的一生,从一个边城少年,到一个著名作家,到一个被边缘、被遗忘的文物研究者,再到他身后重新燃起并持续多年高涨的名声,是一个传奇的所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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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988年5月10日,沈从文病逝于北京。今天是他去世30周年的日子。


  回望沈从文的一生,从一个边城少年,到一个著名作家,到一个被边缘、被遗忘的文物研究者,再到他身后重新燃起并持续多年高涨的名声,是一个传奇的所在。


  今天我们聚焦他生命的晚年,聚焦这个“星斗其文,赤子其人”的人生命的最后完成。


  本文节选自张新颖教授《沈从文的后半生:一九四八~一九八八》。在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之际,我们推出了本书的增订版;张新颖新著《沈从文的前半生:一九〇二~一九四八》也于前不久推出,是为“合璧之作”。


  沈从文:生命的完成


  1.犹及回乡听楚声


  一九八二年五月八日,沈从文踏上了回乡的路。黄永玉早就有让表叔晚年回一次凤凰的想法,一经劝说,沈从文同意了。于是在张兆和的陪伴下,与黄永玉、张梅溪夫妇和黄苗子、郁风夫妇等亲友同行,回到了湘西那个小小的山城。


  “在凤凰,表叔婶住我家老屋,大伙儿一起,很像往昔的日子。他是我们最老的人了。”黄永玉描述了在家乡的情景:


  早上,茶点摆在院子里,雾没有散,周围树上不时掉下露水到青石板上,弄得一团一团深斑,从文表叔懒懒地指了一指,对我说:“……像‘漳绒’。”


  他静静地喝着豆浆,他称赞家乡油条:“小,好!”


  每天早上,他说的话都很少。看得出他喜欢这座大青石板铺的院子,三面是树,对着堂屋。看得见周围的南华山、观景山、喜鹊坡、八角楼……南华山脚下是文昌阁小学,他念过书的母校,几里远孩子们唱的晨歌能传到跟前。


  “三月间杏花开了,下点毛毛雨,白天晚上,远近都是杜鹃叫,哪儿都不想去了……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,听杜鹃叫。有点小题大做……”我说。


  “懂得的就值得!”他闭着眼睛、躺在竹椅上说。


  短短的回乡之行,给沈从文晚年以极大的安慰。他深幸自己还能重温没有怎么变样的一切;同时他也清楚,变化一直在发生,而且会永远变化下去,有些东西会消失。


  但他过去的文字保存下了一些美好:“最可惜是一条沅水流域,已无过去险滩恶浪,由桃源上达辰溪,行船多如苏州运河,用小汽轮拖一列列货船行驶,过去早晚动人风物景色,已全失去。再过一二年后,在桃源上边几十里‘武强溪’大水坝一完成,即将有四县被水淹没。四个县城是美的,最美的沅陵,就只会保留在我的文字记载中,一切好看清流、竹园和长滩,以及水边千百种彩色华美,鸣声好听的水鸟,也将成为陈迹,不可回溯,说来也难令人相信了。”


  六月四日,沈从文、张兆和回到北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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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从文八十岁重访自己出生的凤凰旧居。


  2.此身虽在总堪惊


  十二月初,沈从文收到《沈从文文集》前五卷稿酬,九千多元,全家人商量了一下,补足一万元,捐赠给凤凰文昌阁小学。


  他给校长写了一封短信,希望“将此款全部用于扩建一所教室及一宿舍,略尽我一点心意。我离开家乡多年,实在毫无什么贡献,生平又并不积钱,寄来的钱数有限,事情极小不足道,希望不要在任何报刊上宣传,反而增加我的不安,和其他麻烦,十分感谢。如能够因此使得各位老师和小同学,稍稍减少一点上课时过度拥挤,及居住方面困难,我就觉得极高兴了。”


  后来学校用这笔钱和县里的拨款建造了图书馆,请沈从文题写“从文藏书楼”匾额,他坚决不同意用自己的名字命名,只题了“藏书楼”三个字。


  沈从文八十岁生日,一家人平平静静地聚在一起,吃了一顿便饭。


  汪曾祺为老师的生日写了一首诗送他,开头两句是:


  犹及回乡听楚声,


  此身虽在总堪惊。


  中间还有一联:


  玩物从来非丧志,


  著书老去为抒情。


  3.jpg一九七二年,沈从文从湖北干校回北京后摄,左为回京后所写一首诗的手稿。


  3.病


  一九八三年三月初,沈从文有两次轻微中风,出现脑血栓前兆;四月二十日,病情加剧。那个全力以赴于工作的时期再也回不来了,与疾病的抗争成了他的任务。


  可是他总有放不下的事。


  一九八三年初,香港商务馆李祖泽、陈万雄,会同北京三联书店范用,商定了在香港和内地分别出版《中国古代服饰研究》增订本事宜。沈从文病倒后,王?承担起领导古代服饰研究室完成增订的一系列工作,他执笔补写了史前部分,战国时期也补入了江陵马山楚墓新发现的材料。


  八月二十七日,无法写字的沈从文由张兆和代笔,写信向时任北京市委常委兼科教部长的刘祖春求助:增订本工作基本就绪,“只缺少四种重要材料。这四种文物画图现藏历史博物馆”,希望能得到许可,“我们自己派人来馆照几个相”。


  刘祖春后来在长篇回忆文章里说,“他与我并非浅交。……他一生只向我提出过一个要求。……我一生为他服务的就是这一件事。”刘祖春到文化部部长朱穆之家里,请他批了几句话,才由王?到博物馆拍了几张照片。增订全部完成后,十月二十四日,沈从文向王?口授了增订本《再版后记》。——然而,因为形势的变化,这本书并没有按原定计划出版,沈从文生前没有能看到增订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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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寓所。


  4.小房间里的来客


  沈从文无法再出门了,身体也不允许他像以前那样接待大量的访客。家里人在门上贴了张不便见客的纸条,多少起到一些作用。尽管如此,家里仍然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,与上门的人交流,成了沈从文生命最后几年“社会活动”的主要方式。


  凌宇为写《沈从文传》,一九八四年六月接连有十余日和沈从文长谈。每天谈话中有一两次短暂休息,休息时其实也还谈话,不过逸出了正题,随意放松,即兴问答:


  “您和鲁迅先生有没有见过面?……”


  “不好再见面。丁玲写信给他,却以为是我的化名。何况不是我写的,即便真是我的化名,也不过是请他代为找份工作,哪值得到处写信骂人。”


  “您和老舍熟不熟?”


  “老舍见人就熟。这样,反倒不熟了。”


  ……


  又见李泽厚的《美的历程》:


  “李泽厚这本书在青年学生中影响极大。您看过没有?”


  “看过。涉及文物方面,他看到的东西太少。”沈先生轻轻舒一口气,“如果他有兴趣,我倒可以带他去看许多实物。”


  ……


  我们不独谈别人,也谈有关他自己的创作。


  ……


  ……“我很会结尾!”


  他笑起来,颇有几分自得,自得里透着孩子似的天真。


  ……“我写《湘西·凤凰》,用心理变态解释‘巫婆’、‘放蛊’和‘落洞少女’,周作人看了非常赞赏。这不奇怪,我的朋友中就有专门研究心理学的。对变态心理学,我很有研究……”


  突然又轻轻叹口气:“也有弄错的时候。访问美国的时候,我的老朋友钟开莱先生对我说:‘你在《从文自传》中写杀人,让犯人筊掷决定生死,说犯人活下来的机会占三分之二,那不对,应该是四分之三。新出的选集中,我改过来了。”


  ……


  “您在《水云》中多次提及‘偶然’引起你情感发炎,而且明确说这‘偶然’的名字叫‘女人’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那个‘偶然’又是谁?”


  张兆和先生笑了:“老先生自己说。”


  ……沈先生不作声,脸上微现红晕,似乎有点不好意思。


  ……


  “也许我是个湘西人,您作品中那份乡土悲悯感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。在这人生悲悯里,深藏着您对南方少数民族命运的忧虑。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?”


  “苗人所受的苦实在太深了。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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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从文家人合影。左起沈从文、沈荃(三弟)、母亲、沈岳萌(九妹)、沈云麓(大哥),一九二九年摄于上海。


  5.老泪


  一九八五年,一个杂志社几个人来采访,问起“文革”的事,沈从文说,“在‘文革’里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,特别是女厕所,我打扫得可干净了。”来访者中有一个女孩子,走过去拥着老人的肩膀说了句:“沈老,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!”没想到的是,沈从文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,嚎啕大哭。什么话都不说,就是不停地哭,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。张兆和就像哄小孩子一样,又是摩挲又是安慰,才让他安静下来。


  6.最后的文字,最后的话


 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四日,沈虎雏把誊抄好的《抽象的抒情》拿给沈从文看。他看完后说:“这才写得好吶。”——可是,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自己写的文章。


  一九八八年四月八日,已经好几年无法写字的他,勉强握笔,费力地给凌宇写了一封短信。他从熟人那里听说,凌宇正参与筹备一个国际性的沈从文研究学术研讨会,不禁十分焦急,写信极力阻止。信文如下:


  《秋水篇》:“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”孔子云:“血气既衰,戒之在得。”这两句话,非常有道理,我能活到如今,很得力这几个字。但愿你也能记住这几个字,一生不至于受小小挫折,即失望。


  你目下的打算,万万走不通,希望即此放下痴心妄想。你只知道自己,全不明白外面事情之复杂。你全不明白我一生,都不想出名,我才能在风雨飘摇中,活到如今,不至于倒下。这十年中多少人都忽然成为古人,你亲见到的。应知有所警戒。


  你不要因为写了几个小册子,成为名人,就忘了社会。社会既不让我露面,是应当的,总有道理的。不然我那能活到如今?你万不要以为我受委屈。其实所得已多。我不欢喜露面,请放弃你的打算,自己做你研究,不要糟蹋宝贵生命。我目下什么都好,请勿念。并问家中人安好。


  四月十二日,又追加一信,措辞严厉决绝:


  我昨天给你一信,想收到。因为见你给萧离信,说什么“正是时候”。因为你写传记,许多报纸已转载,就打量来一回国际性宣传,我觉得这很不好,成功也无多意义,我素来即不欢喜拜生祝寿这一套俗不可耐的行为。很希望放下你的打算,莫好事成为一生笑谈。再说我们虽比较熟,其实还只是表面上的事,你那传记其实只是星星点点的临时凑和。由外人看来,很能传神,实在说来,还不能够从深处抓住我的弱点,还是从表面上贯穿点滴材料,和我本人还有一点距离。


  你希望做我的专家,还要几年相熟,说的话一定不同。目前的希望,你有这个才气,居然能贯穿材料已很难得。你和我再熟一点,就明白我最不需要出名,也最怕出名。写几本书算什么了不起,何况总的说来,因各种理由,我还不算毕业,那值得夸张。我目前已做到少为人知而达到忘我境界。以我的情形,所得已多。并不想和人争得失。能不至于出事故,就很不错了。你必须放下那些不切事实的打算,免增加我的担负,是所至嘱。


  四月十六日,复信向成国,谈的还是研讨会的事,态度一贯:


  ……弟今年已八十六,所得已多。宜秉古人见道之言,凡事以简单知足,免为他人笑料。不求有功,先求无过。过日子以简单为主,不希望非分所当,勉强它人为之代筹。举凡近于招摇之事,证“知足不辱”之戒,少参加或不参加为是。


  这三封信是沈从文写下的最后的文字,《沈从文全集》第二十六卷附有手迹,一笔一画,俱见艰难。


  五月十日下午,沈从文会见黄庐隐女儿时心脏病发作。事先没有征兆。五点多钟,他感觉气闷和心绞痛,张兆和扶着他躺下。他脸色发白,不让老伴走开。王?、王亚蓉急急忙忙赶来,他对他们说:“心脏痛,我好冷!”六点左右,他对张兆和说:“我不行了。”


  在神智模糊之前,沈从文握着张兆和的手,说:“三姐,我对不起你。”——这是他最后的话。


  晚八时三十分,他静静地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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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八年,张充和为沈从文题写的诔文。


  7.告别


  沈从文去世了,国内的新闻却奇异地没有声音。五月十三日,中新社电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地发了条消息,十四日《人民日报》海外版用了这个消息;十四日《文艺报》出现了五十个字的报道。十六日,上海《新民晚报》编发了一篇报道——根据的是香港消息;十七日,《新民晚报》刊出林放——著名报人赵超构——的文章《迟发的讣文》,表达对新闻“秘不发丧”的强烈质疑。巴金在家里一连几天翻看上海和北京的报纸,找不到老友的名字。直到十八日,新华社才发了简单的报道。“人们究竟在等待什么?我始终想不明白。难道是首长没有表态,记者不知道报道该用什么规格?”


  瑞典的马悦然接到台湾记者的电话,问他能否确证沈从文逝世的消息。他立即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核实,令他震惊的是,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竟然从未听说过沈从文这个人。台湾《中国时报》在沈从文去世后三天即刊出马悦然的文章,他说:“作为一个外国的观察者,发现中国人自己不知道自己伟大的作品,我觉得哀伤。”马悦然的哀伤里,带着郁愤的不平。


  ——可是,沈从文真的不需要别人为他不平,更不需要“规格”,不需要权力来给他排定“地位”,不需要新闻的热闹。十八日上午,在八宝山举行了一个告别仪式,只通知了少数至亲好友,也有景仰他的人是自己来的。没有花圈、挽幛、黑纱,没有悼词,不放哀乐,放沈从文生前喜欢的古典音乐,贝多芬奏的“悲怆”奏鸣曲。沈从文面色如生,安详地躺着,周围是几十个花篮。每个告别的人拿一枝半开的月季,行礼后放在遗体边。


  8.张兆和


  沈从文生命的最后五年,张兆和时时刻刻不离身边。不仅是病中离不开她的照料和护理,心理上,沈从文也格外需要她的陪伴。一时看不见她,他就要呼唤;看见了,就心安了。


  沈从文走了,她有了空闲。空下来,整理沈从文的遗稿;还有,就是重新建起一个小花园。小羊宜宾胡同的花园在狭窄的阳台上“复兴”了。她精心侍弄花花草草,给它们起名字,用的是沈从文书里那些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。她最心疼一盆虎耳草,来自湘西,种在一个椭圆形的小小钧窑盆里;这是沈从文喜欢的草,也是《边城》里翠翠梦里采摘的草。


  一九九二年五月,张兆和率领全家,送沈从文回归凤凰。墓地在听涛山下,面对沱江流水。十日,沈从文的骨灰一半洒入绕城而过的沱江清流,另一半,直接埋入墓地泥土。孙女沈红写道:“伴爷爷骨灰一同贴山近水的,是奶奶积攒了四年的花瓣。奶奶站在虹桥上,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顺沱江而下,小船身后漂起一道美丽花带,从水门口漂到南华山脚下。”


  墓地简朴、宁静,墓碑是一块大石头,天然五彩石,正面是沈从文的手迹,分行镌刻《抽象的抒情》题记的话:


  照我思索


  能理解“我”


  照我思索


  可认识“人”


  背面是张充和撰书:


  不折不从   亦慈亦让


  星斗其文   赤子其人


  这一年张兆和八十二岁,她担负起主持《沈从文全集》的编辑工作。这是她晚年的头等大事。二〇〇二年十二月,沈从文百年诞辰之际,三十二卷全集出版。她完成了大的心愿,也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人世,时间是二〇〇三年二月十六日。享年九十三岁。


  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,张兆和的骨灰入葬,埋在了埋沈从文地方的泥土里。


转自 北京文艺网:照我思索,可认识“人” | 沈从文逝世30周年 一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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